第一板块、《史记》总览
第五讲、《史记》作者司马迁的三大追求
在前面的课程里,我通过《史记》的目录,分析了《史记》的全书结构。从中你不难发现,这部书的结构是精心设计的。就像一个建筑,不同寻常的结构背后,必有不同寻常的思想。同样的,一本书的结构背后,也藏着深层的思想,这就是一本书的宗旨。
好,那什么是《史记》的宗旨呢?其实你在中学语文课本上是见过的,就是司马迁在著名的《报任安书》中,自己归纳的三句话:
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(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)
常规来讲,咱们一般都会把这三句话看成是司马迁提出的三个并列的目标,但在我看来,其实目标只有一个,就是“成一家之言”。至于“究天人之际”和“通古今之变”,则是司马迁要回应的两个核心问题。在这两个问题里面,“天人之际”是一个更高、更宏观的问题,而“古今之变”则可以看作是司马迁面临的时代问题。
所以这简单的一句话,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和一个目标,三者不是并列,而是逻辑上的递进。就像一栋楼房,司马迁是从最高层向下讲的。但你要走进去,恰恰要从第一层向上走,才是循序渐进的方法。
因此,这三句话并不能顺着理解,恰恰是要倒过来去看,先看目标,再读问题,由浅入深,反而更容易看清司马迁真正追求的是什么。
成一家之言
我们先看司马迁的目标——成一家之言。
这里的“家”是诸子百家的家,一个家就是一个学派。言,代表的是著作。成一家之言,就是写出一部足以形成新学派的著作。具体到司马迁的时代,家又分大家和小家。
比如兵家,就是一个大家。这个大家下面又分出很多小家,比如侧重军事技巧研究的,就是兵技巧家;侧重机动战研究的,就是兵形势家。你大概可以这样理解,“大家”相当于一级学科,都是先秦时代就已经形成的。到司马迁的时代,已经没有新的大家产生了,所以司马迁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只能不断从大家里分化出新的小家,也就是二级、三级甚至级别更低的学科。
那么,司马迁要成的“家”是大家还是小家呢?在汉代人看来,显然是小家。
如果你还记得,我们在第2讲的时候特别提到过,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死前,托付给儿子的两件事,第一件,就是继承春秋遗志。
这并不是一个虚指。在当时,有正式的春秋学和春秋家。《春秋》是孔子写的一部史书,在汉代的地位非常高,属于六经之一,相对于单纯记录历史,更强调微言大义,也就是借历史来讲终极道理。
春秋家就是研究《春秋》的学派,属于经学的一个分支,类似的还有研究《诗经》的诗家和研究《尚书》的尚书家。而在当时,因为没有独立的史家,所以历史研究著作都被看做是对《春秋》的补充。司马迁的老师里,有两个很著名的学者,一个是孔子的后代孔安国,一个是西汉的儒学大师董仲舒。其中,董仲舒就是当时最著名的一位春秋家。
司马迁在父亲弥留之际答应的,就是继承春秋学的传统,努力成为春秋学领域里的一个小家,也就是二级学科。
那司马迁最后完成了吗?答案是完成了。
汉代人在给《史记》进行归类的时候,是把司马迁的《史记》看做二十三个春秋家里的一个小家,这在当时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。
后来,随着时间的推移,很多书的地位下降了,甚至再也没人去读,但读《史记》的人越来越多,《史记》的地位也逐渐上升。到了隋唐时代,当时的知识分子共同推举《史记》为史学的开山鼻祖,司马迁也就成为了一个大家。
好,以上这就是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目标,成一家之言。事实证明,他不但实现了这个目标,更是超越了自己的目标,在隋唐的时候成为了和春秋学等量齐观的大家。
那么,司马迁是如何达成这个目标的呢?想要解决这个问题,我们就要看看司马迁是如何回应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这两个问题的。
好,我们依次来说,先看“古今之变”。
通古今之变
司马迁所处的时代里,最大的一个古今之变,莫过于周秦之变,也就是从周的分封制向秦的郡县制的转变。当时,整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,都发生了巨变。
依靠血缘维持的政治秩序崩溃了,新秩序却没完全建立起来,贵族可以一夕之间变成平民,平民也能随着时代的浪潮一跃成为贵族。人们的言行举止也失去了规范。在汉初,人们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得体地吃饭、说话,更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。
对此,司马迁记录了一个典型场景,那就是汉朝的开国功臣们,在宴会时,功臣们互相争功,喝醉后大呼小叫,口出狂言妄语,乃至拔出佩剑敲打大殿的柱子,连最基本的礼法规矩都没有。
群臣饮酒争功,醉或妄呼,拔剑击柱,高帝患之。(《史记·刘敬叔孙通列传》)
事实上,这个现象只是冰山一角。
当时,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,其实大家都在努力认识这个全新的世界。司马迁作为这个群体中的一员,无疑也在探索——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?解决问题的关键是什么?
那司马迁是如何回应这个问题的呢?答案就在《史记》中。
你看早期的史书,《国语》和《左传》,关注的都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事情。相比之下,司马迁的《史记》却是以人为主体,甚至写下了很多小人物的行为和对话。
司马迁通过对“本纪”、“世家”与“列传”里面几百个精彩人物的描写,向我们展现了汉代最直观的古今之变。在他的笔下,相对于人的出身,他更看重的是人的品格和气质。
在司马迁看来,历史中有很多的变化,如何打通历史和当下的壁垒,看清“变”背后的“不变”,传承什么,扬弃什么,如何在新世界找到新的规范。正是在这样一个探索的过程中,司马迁提炼出了一系列经典人格,这也是为什么我将《史记》称为“中华人格的基因库”。
好,了解了古今之变后,我们再来看看司马迁要解决的终极问题,也就是“究天人之际”。
究天人之际
究是探究、寻找。际,是交际“际”,本义是两面墙相交的地方。究天人之际,就是要去探究天和人的关系。哪些是个人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,哪些不能。
对于这个问题,其实在司马迁的时代已经有很多人尝试着给出答案,这些答案基本上可以归为两大类。一类认为,天代表终极力量,世间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,人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;而另一种则正好相反,认为人定胜天,凡事都要看人的努力。
那这两种观点,司马迁认同哪一种呢?
我认为,这两种观点,司马迁都不接受。
你看他写项羽和刘邦争夺天下,项羽失败,留下了这样一句话:“天之亡我,非战之罪”。项羽的意思是说,上天要让我灭亡,而不是我打不过敌人。对此,司马迁是不认同的。他说,战败了却不反思自己,还说什么是天要亡你,太荒谬了。
身死东城,尚不觉寤而不自责,过矣。乃引“天亡我,非用兵之罪也”,岂不谬哉!(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)
与此同时,司马迁也不见得认同人定胜天。比如,他在《六国年表》的序文里说到秦灭六国的时候,他说,秦之所以能灭六国,取得最终胜利,和秦国的努力关系不大,主要是“天所助”,用大白话说,就是老天帮忙。
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,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彊也,然卒并天下,非必险固便形埶利也,盖若天所助焉。(《史记·六国年表》)
形势比人强,上天要一个皇帝,秦始皇顺应了这个潮流,所以成功了;项羽却非要当什么西楚霸王,所以就很难赢。但是不能赢,不等于一定输。输也可以不输的得这么惨。你看,这才是司马迁的观点——输和赢之间,成事在天,但事在人为。
在司马迁的记载中,孔子就是这样一个典型。
孔子的梦想是在乱世里辅佐明君,推行仁政,重建人道主义的秩序。但是我们从事实层面看,孔子并没有实现这个梦想。但孔子没有成功,不等于失败,因为整个中华文明已经因为孔子的努力而改变。司马迁在《孔子世家》的最后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叹:“孔子布衣,传十馀世,学者宗之。……可谓至圣矣!”
在我看来,这就是司马迁的“天人之际”,孔子的理想和追求跟他所在的时代不符,所以他到死都没有成功,这是“成事在天”。但是孔子却因为自己的努力,坚定不移地选择,成为了后世的“至圣”,这就是“事在人为”。
好,弄清了司马迁的目标和需要回应的两个问题之后,你再顺着读一下这三句话就会发现,司马迁的三大追求之间,有着很清晰的逻辑递进——
首先,要弄清楚历史趋势和个体命运之间的关系,就是究天人之际,才能在制度、文化、政治格局的古今之变中,找到变革背后的不变,这个不变就是人格的觉醒,解决了这两个核心问题之后,再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赛道,就能成就属于自己的一家之言了。
总结
好,最后我来给你总结一下今天的内容。
这一讲,我分析了司马迁写《史记》的宗旨,也就是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这并不是并列的三个目标,而是一个目标,两个问题。解决“成一家之言”这个目标,必须回应“究天人之际”和“通古今之变”这两个大问题。跳出《史记》来看,司马迁做到了,他不光在汉代的时候已经成了“一家之言”,甚至在后代地位越来越高,成为史学的开山鼻祖。而《史记》能够取得这么高的地位,主要还是因为司马迁找到了古今之变的关键——人格觉醒,以人为本,探究历史趋势和个体命运之间的关系,是司马迁寻找和突破这两个问题的方式和手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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