壹 桐阴
杜甫说:“文章憎命达,魑魅喜人过。”笔墨让唐寅名声大振,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,却没能让他的人生顺风顺水,他54年的生命旅程,也像一场梦。
《桐阴清梦图》里,一株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,一位士人躺在醉翁椅上酣然睡去。他的睡相,很像宋代佚名画家《槐荫消夏图》里的人物。不同的是,《槐荫消夏图》里的高士是睡在槐荫下,卧具是一张卧榻。
《桐阴清梦图》 明 唐寅
桐树下和槐树下,做的梦是不一样的。
唐寅在画上题诗说:“十里桐阴覆紫苔,先生闲试醉眠来。此生已谢功名念,清梦应无到古槐”。
梧桐是高洁的凤凰栖息的树;而槐树,象征着功名富贵。《周礼·秋官》记载,周代的朝堂宫院内,栽有三棵槐树,“面三槐,三公位焉”,太师、太傅、太保这“三公”上朝时,就站在槐树下面。《宋史·王旦传》记载:“旦父祐手植三槐于庭,曰:‘吾之后必有为三公者’”。后来他的子孙真的出了“三公”,我们老王家也有许多地方的祠堂就叫“三槐堂”。明代汤显祖的名剧《南柯梦》里,主人公淳于棼醉梦中到了“大槐安国”,娶了金枝公主,被封做南柯郡太守,20年间享尽荣华,生了五子二女。后来“檀萝”国入侵,淳于棼兵败,金枝公主染病身亡,国君罢免了他,让紫衣使者把他送出了梦境。醒来他才发现,梦里的“大槐安国”,就是院内大槐树下的蚂蚁洞。
唐寅16岁考取秀才第一名,少年成名。24岁到25岁间,却遭逢父母、妻儿、妹妹5位亲人接连亡故,原本幸福和美的小家庭,只剩下他和弟弟两个人,形影相吊,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。他29岁中了南京解元,一下子又成了江南最亮的星。“槐花黄,举子忙”,第二年,唐寅雄心勃勃地赴京参加会试,满指望一举成名天下知,却不想被卷入了科场舞弊案,终身失去了仕途进取的机会。落寞地回到家后,家里的仆人都对他爱答不理,续娶的妻子更是冷言恶语,白眼相对,连家里养的狗,都对着他龇牙狂吠。声名赫赫的“江南第一才子”,突然就成了大明朝的弃儿。巨大的心理阴影,让唐寅久久不能自拔。20年后,他还做了一个重新走进考场的梦,他写道:
二十年余别帝乡,夜来忽梦下科场。
鸡虫得失心尤悸,笔砚飘零业已荒。
自分已无三品料,若为空惹一番忙。
钟声敲破邯郸景,仍旧残灯照半床。
实现不了槐荫下的梦,他就把醉翁椅搬到了梧桐树下,做一个轻风梧叶的清梦或者尝试着不再做梦。
贰 沧洲
功名无份,也就没有别的选择,只能做草泽间的隐士。唐寅也曾尝试着寻找显扬的机会,45岁时,应邀到宁王朱宸濠府内去做了幕僚,可是却发现自己上了贼船,宁王四处招揽人才,竟然在蓄意谋反。他用袒露私处、故作狂怪的乖张行为,来引起宁王的嫌弃,才得以逃出狼窝,从此也彻底断了“进取”的念头。
于是,他从屈原《渔父》篇内,从张志和《渔歌子》诗里,从吴镇的画中请来了“渔父”,安排到他的沧洲间、苇渚内、渔船上,喝醉了酒,做一番水光月色的梦。
他的《苇渚醉渔图》上,水天茫茫,一轮明月之下,浅水洲渚间芦苇丛生,一只篷船停泊在岸边,蓑衣挂在船头插着的竹篙上,渔父在篷船内倒头大睡。画上题诗:“插篙苇渚系舴艋,三更月上当篙顶。老渔烂醉唤不醒,起来霜印蓑衣影”。他还写过另一首题画诗,和这一首异曲同工:“秋老芙蓉一夜霜,月光潋滟荡湖光。渔翁稳作船头睡,梦入鲛宫自渺茫”。
唐寅在姑苏城北的桃花坞买地,建起了自己的桃花庵,和渔父做起了邻居。他的《花溪渔隐图》写道:“湖上桃花坞,扁舟信往还。浦中浮乳鸭,木杪屾平山”。
庭院内的半亩空地上,还种了一片牡丹花,花开的时候,他就请好朋友文徵明、祝枝山在花前喝酒赋诗。有时又有莫名的悲戚和怨愤涌上心头,他就大声呼叫、痛哭流涕。花落的时候,他让仆人把花瓣仔仔细细捡起来,装在锦囊里,再把她们葬在花栏的东畔,吟咏出一首首《落花诗》送别花魂。
他葬花哭花,是自伤身世,终究意难平吗?还是对幻梦般的人生发泄着深沉的悲叹?
儒者的“三不朽”,立德、立功,对他来说都已经成了泡影,也只剩下“立言”还能去做了。他给文徵明写信说:“男子阖棺事始定,视吾舌存否也?仆素佚侠,不能及德,欲振谋策操低昂,功且废矣。若不托笔札以自见,将何成哉?”
身在沧洲,他还有自己的追求。借渔父做梦,梦里还到了鲛人所居的宫殿,迷离惝恍。
叁 蕉叶
唐寅风流的名声不亚于他的才名,可是男扮女装追到八个老婆以及三笑点秋香那些韵事,都是子虚乌有的小说家言。无风不起浪,谁让他那样多情而浪漫呢?
他爱美人、画美人、吟咏美人,也把美人看成世间最美好的存在。他早年画的《蕉叶睡女图》,又名《睡美人图》,画面多么美好啊。
《蕉叶睡女图》 明 唐寅
一个美丽的少女,侧卧在一柄硕大的芭蕉叶上,她以手托腮,静静地做着幽梦。她的面庞是那样秀逸可人,眉眼是那样娴静娟好。
唐寅只在画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,仿佛再写什么都是多余。但是他的朋友王宠在卷后写了一首诗:“小小金莲步玉苔,晚晴闲过玉阶来。芳心不比蕉心卷,未向风前一展开”。
少女的芳心如同蕉心,正是春情萌动,丁香偷结的美妙年华。文徵明的儿子文彭也在卷后写了一首《苏幕遮》,词中写道:“柳绵飞,蕉心卷,绿暗红稀,又是韶光换”。“欲教梦向高唐巘(yǎn),云水茫茫,何处寻得见”。
好花易谢,春光易老。怀春少女的梦里,一定是旖旎的、缱绻的,也是婉转的、忧伤的,就像那被诗人们吟咏过无数次的“蕉心”一样,待要舒展,还要深藏。
“窗前谁种芭蕉树?阴满中庭。阴满中庭,叶叶心心,舒卷有馀情”(李清照《添字采桑子》句)。身下的蕉叶舒展着,心头的情事隐秘着。她的梦里,心事能够打开吗?
世人都说唐寅风流,文徵明晚上登楼赏月,想起他的时候,写诗还在问:“人语渐微孤笛起,玉郎何处拥婵娟?”可是,他也有自己深藏的蕉心。他的第一任妻子徐氏去世后,有一天他突然追忆起妻子的好,伤心地写道:
凄凄白雾零,百卉谢芬芳。
槿花易衰歇,桂枝就消亡。
迷途无往驾,款款何从将。
晓月丽尘梁,白日照春阳。
抚景念畴昔,肝裂魂飘扬。
这位早逝的女子连名字也没有留下,但从唐寅痛彻心扉的表白中,我们能感知到她的美好。第二任妻子在唐寅从京城落魄还乡后不久,就离开了他。大约在36岁左右,他迎来了第三段婚姻。他不顾亲友的反对,迎娶了青楼女子沈九娘。在桃花坞里,唐寅卖画为生,沈九娘和他琴瑟和鸣,日子过得恬淡而美好,九娘还生了一个女儿,取名“桃笙”。可是短短几年后,37岁的沈九娘也不幸谢世。想来唐寅此后的梦里,只有雨打芭蕉,点点滴滴,道不尽的凄清。
肆 飞仙
桃花坞里,种满了桃花,唐寅把自己比做桃花仙人。“酒醒只在花前坐,酒醉还来花下眠”,自诩在酒盏花枝之间沉醉,比那些五陵豪杰活得快意多了。世人也都认为他就是李白一样的“谪仙人”,过的是神仙日子。可是他穷困潦倒时,家里断炊的境况又有谁知道呢?他写诗自况道:漫劳海内传名字,谁信腰间没酒钱?
唐寅给友人汪东原画过一幅《梦仙草堂图》。画面左虚右实,右边是苍松、修竹掩映的山间草堂,一文士伏案而眠。左边是烟云空蒙的远山,虚空之中,漂浮着文士梦中的自我,他长袖飘飘,摆脱了重力,脚下也没有哪怕一点云彩作为凭借,就那么毫无依托地当空而立。
这也是唐寅的梦。他晚年自号“六如居士”,取自《金刚经》中警句: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”他在《醉时歌》里写道:“翻身跳出断肠坑,生灭灭今寂灭乐。”经历了命运的无常,他渴望着得到救赎和解脱。
37岁时,唐寅又一次到九鲤湖去祈梦。梦里,有人指着“中吕”两个大字给他看,这次的梦境比上次难解多了,就像一个无法参破的哑谜。
54岁那年,他到山中去探访朋友王鏊,看到墙上挂着苏东坡写的一首《满庭芳》,词下写有“中吕”两个字。他心头一惊,赶紧对这首词仔细参详。当他读到“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”这一句时,觉得自己终于知道了答案,于是默然地回家了。这年的阴历十二月初二日,唐寅病故。临终前取了一幅绢,写下了最后的诗句,放下笔,就与世长辞了。诗云:
生在阳间有散场,
死归地府又何妨。
阳间地府俱相似,
只当漂流在异乡。
唐寅梦一样的人生,不是幻灭的,也不是虚无的。他脍炙人口的诗歌,他清俊秀逸的书画,都惊艳着一代一代的后人,他在笔墨丹青间活着,是永远的“桃花仙人”。
人,终究还是要有梦的。
(原题为:《唐寅 四梦》 来源:北京晚报 作者:王秉良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