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普京曾是克格勃,坐过冤狱的索尔仁尼琴,为什么愿意接受他的嘉奖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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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学习增加不了智慧。

最开始,我很吃惊,怎么会这样?它增加了这么多。

许多年之后,我想,这是对的。

这个世界上,从来不乏那种完全愚蠢而又学得很多的人,也有那些学得很少、但是很聪明的人——他们懂得生命、内心和生活的正确方式。

而这,和学习没关系。

现在的世界,基本上,人类变得太热衷进步了。

从启蒙时代,人们就不断向它推进,技术、文明,给了我们一切,但人类的灵魂变得一片荒芜。

现在,又有了互联网,信息的洪流让我们无法呼吸,灵魂变得空虚。

灵魂空虚,死亡就是极其糟糕的结果,无处可去。

道德也不是通过知识获得的,它首先要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建立起来,然后才是自我教育……”

索尔仁尼琴,在人生八十行将就木时,接受电视台采访,道出了许多简单而又惊人的论调。

也许,如其所说,人生只有走到老年,回望一生才会清澈见底,洞达真理。

“因为我年事已高,在步入老年时,你会发现新的可能性与新的能力,其中之一,就是你一次次地回顾一生。

你会看清,在匆匆而逝的时光中,那些你从未看清的东西。

我们的生命中,大部分岁月都在忙碌中度过。

忙碌,让我们无暇思考生命中那些微妙的差异。

而长寿,让灵魂有了富余的空间来理解这一切。”

近年来,我们总被“生命的脆弱”惊愕无语:

幼儿园里行凶,驾驶满载乘客的交通工具自戕;

苦闷的封闭中,业主无声无息地用绳子了却了一生;

前几天,我隔壁小区群里传来噩耗:一姐妹歇斯底里吵了一架后,21岁的妹妹从楼上跳下来,当场身亡……

生活,得有多绝望才会如此毁灭?

治疗我们的精神内耗,必须要编一个“二舅”才行吗?

索尔仁尼琴说,这个信息洪流的时代,让我们窒息,让灵魂空虚。

正因为如此,我们无暇抬头望天,无暇思考星空和未来。

被指尖的流量绑架,被流量贩卖的焦虑夹裹,无暇思考,随波逐流。

它放大了情绪,加剧了矛盾,信息污染窒息了空虚的心灵。

这就是脆弱的来源。

高中生、大学生,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,也逃不脱这一魔咒。

甚至,不如不受教育的人来得悠哉。

“知道越少,睡得越好”。

学习既然不能增加智慧,又无助于道德的提升,甚至与生命的长远也无关,那么,我们何以为生呢?

面对生活的重压、封闭的苦闷、渺茫的未来、困苦的时艰,除了脆弱,我们难道真的没什么可以支撑我们翻山越岭吗?

今天,本文所写索尔仁尼琴的一生,或许可以给我们些参考答案。

一、开除军籍

0岁——27岁——45岁

祖父是农场主,父亲参加过一战,自己还没出生父亲就意外死去,从此跟随爷爷奶奶生活。

6岁随母亲迁居他地上学,26岁大学毕业重走父亲的老路,参加了苏联二战。

这,就是索尔仁尼琴前传。

(6岁索尔)

26岁之前,他一直是个好学生、好士兵。

“他一向遵守纪律,服从指挥,严于律己。”他的长官说。

在执行战斗任务时,索尔不止一次表现出英雄主义。为此2次获得军功状,升为大尉,任炮兵连长。

然而,二战胜利前,他在家乡的母亲因病去世,给了他沉重的打击。

战争的继续,让他无望、不满。

(25岁索尔)

在跟朋友的书信中,他谑称斯大林为“那个蓄着八字胡的人”、“主人”、“老板”。

不知怎么,竟然被军队保安机关查了出来,直接把他从东德前线,押回了莫斯科监狱。

罪名是,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。

刑期,8年。

(古拉格中的索尔)

8年后,在斯大林去世的1953年3月5日,他刑满释放,却仍未能回家,而是又被作为“流刑移民”,流放到边疆。

正如后来他小说所言——

“有的人刑期不过3年,可是却关了5年。所谓法律,不过是随心所欲罢了。就是坐满十年,又会说,你还得再坐十年。”

(患癌期间的索尔)

在劳改营里,他又干了3年。

期间,他两次患癌,腹股沟割了一次,又转移到胃上。

医生说,他最多活3星期。

没想到,他在极其艰苦的劳改环境中,他竟然奇迹般地战胜了癌症。

1956年,赫鲁晓夫掌权后平反,38岁的索尔回到俄罗斯内地,复婚,当一名中学教员。

(释放回乡的索尔)

十几年的牢狱生活,奠定了他日后创作基础,给了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养分。

平反回乡后的第三年,他用一个月的时间,一气呵成《伊凡·杰尼索维奇的一天》。

这篇中篇小说,是苏联历史上首次揭露劳改营生活的文学作品。

此文经赫鲁晓夫亲自批准,1962年发表后,立即引起文坛轰动、社会震动。

赫借此作实现了政治目的。

而索尔也由此蜚声文坛。

翌年,他加入作协,由此走向了文学创作的康庄大道。

二、开除国籍

46岁——51岁——56岁

不过,因政治需要而起的索尔,很快又因政治跌宕而摔落。

1964年,勃列日涅夫效仿赫鲁晓夫发动政变,取而代之,苏联进入勃时代。

很快,索尔的成名作《一天》受批判,索尔成众矢之的,讨伐声四起。

这个历经战争、冤狱、绝症的作家,带着儿时孤儿寡母养成的坚强、战场刚正不阿的勇敢,用手中的笔,与重压而来的妖风黑云宣战。

他公开抗议苏联的报刊检查制度,旋即被列为苏联作家的“叛徒”,作品全部下架。

批判的武器,终究抵不过武器的批判。

批评者说,他企图用小说颠覆政治。

1969年,他被开除出苏联作协。

他则拿起笔愤然反击——

(索尔描述的古拉格一角)

“文学以何来对抗公然的暴力呢?

暴力不会单独存在,也无法单独存在,它不可避免地与谎言纠缠在一起。

暴力在谎言中找到了唯一的庇护,谎言也从暴力中寻得了唯一的支持。

任何曾把拥护暴力作为自己手段的人,必定会无情地把谎言当作他的原则……”

他将说真话作为创作的重要标准,秉持“不相信、不害怕、不原谅”的原则,与极权进行斗争。

他坚持“不撒谎地生活”,到全国各地劳改营收集资料,创作出一部部伟大作品,《古拉格群岛》《癌病楼》《第一圈》……

其中不少是在外国出版。

(对索尔的批判)

几乎是在被开除作协的同时,美国授予他“美国艺术与科学院士”荣誉称号。

翌年,即1970年10月,瑞典皇家学院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,理由是:

“他在追求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的传统时,所具有的道义力量”。

还尊称他是一位“具有巨人般意志和力量的奇人”。

(4年之后,才去领诺奖)

在赫鲁晓夫后时代的斗争中,索尔仁尼琴算是满赢了国际声誉。

但这不是索尔的目的。

获得诺奖,移民国外,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。

他的意义压根就不在于活下去,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。

对他来说,1953年第二次流放时,流放期间2次患癌时,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。

余生延宕至此,已经是上帝的恩赐。

(索尔的诺奖)

他活下来的目的只有一个:

写出更多揭露真实生活的作品,问清善恶本源,救赎苦难中的俄罗斯人民。

所以,当瑞典皇家学院邀请他到现场领奖时,他没有去。

他怕一去无回,祖国不要了他。

在苏联,1970年后的索尔,已经成为一个持不同政见者的“领袖人物”。

他在用自己的影响力,与政治进行角力。

“只要还活着,或者直到牛犊顶到橡树上折断脖颈为止,或者是橡树被顶得吱吱响倒在了地上为止。”

1973年,他给勃列日涅夫写信,提出政治主张;

之后,又公开谴责当局,令政府忍无可忍。

1974年2月,苏联政府逮捕了他,勃列日涅夫签署命令,将其开除国籍,驱除出境,永绝聒噪。

此一去,20年。

(1974,被流放的索尔)

三、英雄回归

58岁——76岁

定居美国后,美国给了他莫大的荣誉,授其历史上极为稀有的“美国荣誉公民”称号。

对很多人来说,美国是民主的天堂、自由的世界。

但对索尔这个持不同政见者来说,不尽然。

他眼中的美国,依然有诸多劣根性。

(流放期间的索尔)

1978年,他在哈佛大学演讲时,痛批西方文明道德堕落、文化浅薄,甚至称美国是“恶的帝国”。

在苏联说苏联的不是,在美国说美国的不好,或许,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吧。

也许,与权力保持对峙,至少是保持距离,才是真正的、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应有的姿态;

也许,思想和文化只有在与政治的冲突中才能体现其意义,丰富其内涵,并焕发出真理的光辉。

(流放期间的索尔)

骨子里的索尔,是个虔诚的宗教信徒。

俄罗斯东正教,是他的底色。

这正如他晚年所说,一个人的道德,从孩提时就种下了。

没有父亲的童年,他常随母亲去教堂做礼拜。

虔诚的信仰,为他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基因。

(青年索尔)

东正教,是基督教的东方教派,从公元988年到十月革命,一直是俄罗斯的国教。

其对俄罗斯人精神谱系的镌刻,厚重深远。

它以“互爱”为基本教义,以“平等”为基本准则,以“救赎”为基本目标。

无论在农村还是知识分子中间,都深铸人心。

正是因为虔诚的信仰,小小的索尔心灵中,才会种下如此顽强的力量。

面对苦难如此抗争,面对纯洁如此向往。

同时,对罪恶和谎言、暴力,也如此强烈憎恨。

晚年,他在谈起这一精神底色时,引以为豪。

同时,他说自己年轻时曾信奉马克思,直到被逮捕,被送进监狱,在与狱友的交流中,才知道什么是真理。

回望自己当年的“空虚”,深为“震惊”。

(在美国的索尔)

如此厚植东正教的信仰,这一俄罗斯“老古董”,在美国自然是吃不惯“西餐”的。

“俄国人的位置应该在祖国”,他借用俄罗斯古谚语说,20年来,他无时无刻不牵绕着祖国。

1994年,在叶利钦总统的协调下,76岁的诺奖获得者、与苏联“持不同政见者”、“俄罗斯民族的良心”——索尔仁尼琴,回到了暌别20年的俄罗斯。

(1994年回国)

他英雄般凯旋,场面之热烈,让人想到了十月革命前列宁的回国。

海参威市中心的广场上 ,索尔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高高的讲台。

刚刚升起的一轮红日,将崭新的朝霞洒在他的身上。

红润的面庞、苍茫而遒劲的毛发和胡须,在朝阳的光照下显得格外饱含生机。

(1994年回国)

人们从他的脸上,看到了俄罗斯的希望之光。

在莫斯科的雅拉斯拉维尔车站, 自发前来欢迎他的人群,将站台挤得水泄不通。

人们向他献上鲜花,向他高呼:“ 乌拉!”

(1994年回国的报道)

四、光环的退却

80岁——90岁

如果大清洗不搞冤案,如果赫鲁晓夫不翻案,如果勃列日涅夫不打压,如果苏联不解体,索尔仁尼琴的人生,就不会如此跌宕多彩。

川流不息的瀑布,只有遇到坚石,才能迸溅出折射太阳光辉的水花。

不同政见,政治对峙,似乎是这个文坛IP的永恒标签。

即便是被英雄凯旋般接回祖国,他仍然是独立的不同政见者。

他对俄罗斯照搬西方的做法感到失望。

而俄罗斯的照搬,确实也没有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正面效果,这令他更为愤怒。

恢复国籍、解禁图书后的索尔,在1997年当选为俄罗斯科学院院士,但他拒绝接受戈尔巴乔夫提出了为他颁发国家奖的建议。

翌年,在他80岁生日时,他再次拒绝了叶利钦总统送来的“生日蛋糕”——圣安德烈国家最高勋章。

“我不能接受一个把俄国带到毁灭边缘的国家政权的嘉奖。”

在他看来,戈、叶二人,都没有把俄罗斯带到正确的道路上。

前者“政治幼稚、缺乏经验”,后者“更不负责任”,“削弱了俄罗斯的国际地位”。

到了普京时代,索尔却心仪地接受了普京的嘉奖。

普京年青时曾是克格勃秘密警察的小头头,索尔愿意从他手上领勋章,真让世人大跌眼镜。

对此,在他去世前一年,即2007年,他在接受德国《明镜》周刊采访时表示:

这勋章不是总统个人颁发的,而是由一个具有很高声望的专家组为他颁发的,普京只是作为国家元首,在国庆节例行颁奖“公事”。

他承认,“普京是秘密警察的官员,但他不是克格勃侦讯人员,也不是古拉格劳改营的主管。”

(2000年,索尔与普京)

索尔在人生的最后旅途,盛赞普京“恢复强大俄罗斯”的理念,与普京相互欣赏,颇为和谐。

诗人与帝国、权力与精神独立,似乎牵手走到了童话中的美满结局。

这是一种圆满,

也是一个遗憾。

(2007,普京登门为轮椅上的索尔颁奖)

卸下“不同政见”标签的索尔,自然也就失去了他的意义。

其作为文学家应有的对现实的批判精神,作为知识分子应有的独立人格,也因“晚节不保”而饱受争议。

或许,这背后有着老人更为智慧的解答,未为后人道也。

2008年的8月,同样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天,莫斯科近郊,绿荫如盖的索尔别墅里,独享着一片安宁的清凉。

4日凌晨,索尔仁尼琴再次心脏病发作,经医生抢救无效,与世长辞,享年90岁。

持不同政见者,彻底走进了历史。

(2008,索尔逝)

五、索氏的警语

那些让我们享用终身的东西……

纵览索尔的一生,最为曲折延宕、艰难困苦的,莫过于中青年时期。

52岁获得诺奖之后,虽然仍有风雨袭来,但已有光环加持,自然无碍免疫。

或许,当人生年过不惑,越过半百之后,就自然沉下了浮躁,升起了智慧。

此时,才真正看清迷惑的现实,拨开虚伪的诱惑,平静担下必然莅临的福祸凶吉。

(普京送别索尔)

苦难,在每个人的青年时期,似乎来得尤为惊险,诗人的感受尤为强烈。

而在索尔的作品中,尤为殊胜。

窃听、告密、诽谤、逮捕、流放、枪毙,日甚一日的恐怖气氛里,人性丧失,罪恶遍地,人们渐成驯服的奴才……

这就是索尔经历的20世纪。

他的笔下,谎言尤其令人恶心。

“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,

他们也知道他们在说谎,

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,

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谎,

但他们依然在说谎。”

面对极权的专横、监狱的牢笼、毫无希望的未来,以及雪上加霜的病魔,种种绝境下,索尔挺了过来。

靠的是什么?

政治宣言?

不。

那完全是乘了赫氏私吹的东风,而获得的意外之喜。

他用笔揭露劳改营里的非人生活,其实矛头并不仅仅在罪恶的政治。

如果你读过他的《一天》《古拉格群岛》,就会发现,他并非为了揭露而揭露,为了批判而批判。

书中的小人物身上饱含的生活智慧、人性的闪光、世界的真理,更令人难忘,掩卷沉思。

苦难的绝境中,他们救赎自己的方式有很多。

譬如,真诚的劳动,会让你忘记一切烦恼,欣喜地领悟到生活的真谛、人生的智慧、做人的乐趣,从而找回生命的尊严和价值。

譬如,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和良心,在善与恶的挣扎中辨别自我,也能够在苦难中倾听自己灵魂的呐喊。

一位监狱的老医生,曾对绝望的索尔这样说:

“你知道,一般地说,我确信人世生活中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任何惩罚,都不是平白无故的……

我们总能找出使我们今天遭受打击的我们所犯下的罪。”

一句肺腑之言,敲开拷问的良心。

在真诚面对自己心灵的对话中,索尔意识到:

善与恶的界限,在每个人的心中穿过,在一切的心中穿过。

“连被恶占据了的心中,也保持着一块善的阵地,

“连最善的心中,仍保留着一个尚未产出的恶的角落。”

所以,如果能把苦难的真相向世人展现出来,从而得以将人的存在状态展现出来;

如果将苦难中仍然在精神力量支撑下的人们的伟大力量展现出来,就能把人类灵魂的救赎历程展现出来。

这就是铭记苦难、书写苦难的意义。

他说,如果你可以把苦难放进一个故事之中,将其叙述出来,你就可以承受任何苦难。

这就是他创作的目的。

如果你仅仅从他的劳改营文学中看到对政治的批判,对“持不同政见者”的猎奇,那么就太狭隘。

正如《红楼梦》的厚重不在于情,《金瓶梅》的价值不在于淫。

多年前,有一部《地心营救》的电影,我实在不解它有什么价值。

不就是33个矿工,700米地下被困69天,最后全部奇迹生还的经历吗?

人在艰难环境下都有强烈的求生欲,“猪坚强”同样如此。

仅仅经历一场苦难,大难不死,侥幸生存下来的人,就真的值得学习宣扬吗?

这样的疑问困惑我了好久。

直到在索尔的作品中,读懂小人物的苦难史,才领悟到,人生其实最宝贵的东西,就是人性的坚持。

因为,这个世界上,在最不需要摒弃人性的时候,很多人摒弃了人性;

在最不必要出卖尊严的情况下,很多人出卖了尊严;

在最不需要牺牲生命的时艰中,许多人就轻易牺牲了生命!

生命如此脆弱。

脆弱得如此浅薄。

回到文章开头,索尔晚年犀利洞见人生智慧,承认学习不能增加智慧,也不能增加道德,甚至会徒生许多苦恼。

但从索尔的作品和人生经历来看,我们仍然能够学到很多。

是的,学习很多之后,我们可能不会变得聪慧起来,但阅读其厚重,领略其历史,了解其苦难,我们至少能感到信仰的力量,找到灵魂的拷问和生命的救赎。

这不是正是我们——包括跳楼女孩——正需要的吗?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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