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点名要喝荷叶汤,王熙凤摆出大阵仗、吩咐做与众人。
汤好之后,王夫人命玉钏儿将汤送给宝玉,王熙凤插话“她一个人拿不去”。
薛宝钗由于此前贾宝玉当众向她借莺儿去打络子,恰逢莺儿走来,便吩咐莺儿和玉钏儿二人同去。
如此安排,自然是二人一同端汤。
但两位之后具体的工作表现却很有意思。
莺儿苦恼“这么远,怪热的,怎么端了去”。
玉钏儿不以为意,找来一个婆子端汤。
自己和莺儿二人空手走到怡红院,进门之前,才换为自己端。
小小一碗汤,为何要出动三个人来端?
莺儿所提出的客观条件上的难点确实存在,路远、天热、汤很烫。
烫这个问题,通过食盒就可以解决。
事实上无论汤是否烫,如此远路送去、势必要有食盒,否则,一路上落进去花花草草或是灰尘,抑或不慎洒落,都会导致宝玉无法进食。
这和外卖食物要包装要封口一样,很好理解。
至于路远和天热的问题,玉钏儿则将工作量转移到婆子身上。
小小一单活,却偏偏暴露出贾府制度上的巨大缺陷。
第一点,干活的面子和里子。
王夫人命玉钏儿端汤,王熙凤说她一个人拿不了,当真拿不了吗?
婆子能拿得动的食盒,玉钏儿自然也拿得动。
普通一碗汤、普通一个食盒,玉钏儿再金尊玉贵、也不至于连这点活都干不了。
王熙凤口中所说的“拿不了”,与其说是物理和体力层面的因素,不如说是地位层面的“不该由她来干这个苦力活”,或者说“她应该再搭配一个副手”。
众所周知,贾府中由谁来传话、谁来送东西,传递者本人的身份高低,对于接收者而言都意味着“有面子与否”程度不同。
王夫人派身边级别高的大丫头玉钏儿去送汤,是要表明她对儿子的重视和心疼。
否则,她大可以直接派一个无名无姓无地位的婆子去。
王熙凤周全细致之处,就在于她考虑到了路远天热等因素,考虑到了以玉钏儿的地位而言这个体力活显得过于辛苦,所以她表达了“应该多摊派一个实际干活的人”的意思。
而薛宝钗在这个关头送上莺儿,并不是“实际干活端食盒”的真正人选。
于是,玉钏儿私下依旧另点第三人。
第二点,隐形摊派制度。
玉钏儿安排婆子跑腿这一趟,会给跑腿费吗?大概率不会。
玉钏儿应该不会从自己的私房钱或者工资里,单独抠出一份,支付婆子这一单跑腿费用。
甚至,玉钏儿到了怡红院门口,从婆子手中接过这个食盒,恐怕连感谢这样的客气话都未必要说。
按照如今的常规理解,路远、天热等因素,都应该另外加钱。
但红楼梦中的贾府里,显然并非如此。
归根结底,这或许并不是玉钏儿个性高傲爱使唤人、目中无人,而是贾府中上下级关系的含混、工作任务支线的混乱。
玉钏儿是王夫人身边的心腹丫头,地位较高、和核心人物的关系较为接近,这就意味着她可以使唤级别较低的婆子们。
如果是没有实权的邢夫人,身边的一号大丫头,则未必能拥有这项“隐形高级权限”。
参见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和邢夫人身边的王善保家的,同样是陪房、同样很爱搬弄是非贪图便宜和虚荣,但“手究竟能伸多长”的程度则大为不同。
更为典型的例子,或许是好说话没存在感容易被欺负的迎春,她身边的大丫头司棋,名义上和玉钏儿等大丫头级别相同,但实际上几乎接近没有这项“高阶特权”。
贾府这样攀高踩低的地方,玉钏儿领着王夫人的命令,又有王熙凤“一个人拿不了”的半命令式帮衬,又自带“高阶大丫头”的身份属性,当然能够轻易支使婆子干活。
对于婆子而言,这是不好违拗的动作,或许也是一份在玉钏儿面前的小小人情。
在一个职务、工作内容属性、权责边界都不甚清楚的家族式非企业中,类似情况时有发生。
小到“一碗汤需要三个人送”,浪费资源、空摆架子、效率低下、关系复杂;大到贾府种种弊端“里子渐渐被掏空”,都有迹可循。
第三点,背后的排斥心态。
王夫人命玉钏儿去给宝玉送汤,二人见面之后的态度很微妙。
金钏儿之死,宝玉难辞其咎,所以玉钏儿不给他好脸色。
这是人之常情,无可厚非。
可怜的是,在金钏儿的悲剧中,王夫人的间接作用比宝玉更大、她的责任和负面属性都比宝玉更重。
但在王夫人面前,玉钏儿一丝一毫不满都不敢表露。
非但如此,面对王夫人的所谓“赏赐”,玉钏儿一家还要感恩戴德、一家老小下跪谢恩。
这碗汤,玉钏儿显然也不想送,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路远天热这些外在元素、更是因为这是“和连累姐姐惨死之人要瓜葛”的内在心结。
金钏儿惨死之后,贾政教训贾宝玉(当然贾政更多是因为忠顺王府之事)。
无论如何,在玉钏儿等金钏儿的亲人眼中,贾政老爷这举动,或许也算某种意义上为姐姐出了一口气,为她讨回一点哪怕小小的并不匹配的公道。
但王夫人这个溺爱的送汤的举动呢?
派玉钏儿去对宝玉嘘寒问暖、大老远送汤,传递的又是什么意思?
玉钏儿纵使要在王夫人面前奴颜婢膝不敢动怒,心中也老大不乐意。
如果不是一路有人同行,如果不是后果太严重她无法承担,玉钏儿不在汤里吐口水都算轻的了。
值得注意的是,对比驾轻就熟的玉钏儿,莺儿的反应非常差异很大。
莺儿当真以为这碗汤将由她和玉钏儿负责端,切实发愁又远又热又烫。
如此对比,一则是二人自身性格的差异,二则是两位对工作内容的理解不同,三则可以看出薛宝钗素日治家画风和贾府大不相同。
贾府讲究虚妄脸面,层层铺张浪费、奢靡无度,实则入不敷出、境况艰难。
薛宝钗则不同,为了人情、拉拢等原因她也出手大方,但在治家方面,她很务实也很节俭。
书中贾宝玉和香菱曾经提及薛姨妈过日子很节俭,这未必是薛姨妈一个人的意思,更可能是薛姨妈和薛宝钗母女二人共同的认知。
诸多女红工作,薛宝钗自己忙碌到深夜、独自操持。
薛宝钗的闺房,更是朴素到被贾母吐槽“看着不像”的地步。
如此背景之下,在务实这一点上,常年在薛宝钗身边的莺儿,显然和贾府的丫头们有诸多不同。
如若薛宝钗或是探春能执掌贾府,或许能短暂改变一下这又虚又假又歧视又铺张浪费的要命作风。